吟咏之风:看三国游戏中的古典诗词

中文游戏问世以来,凡具有中华文化情怀与使命感的游戏制作人,大抵都会想将优美的古典诗词用到作品里面,起到画龙点睛之效,使剧情更加刻骨铭心,也吸引玩者去更深入了解传统文学。可惜这之中有个大问题,就是:我们很少有人能自己写出够好的来,抄也未必抓得准情境。

写旧体诗词很难,要写好更是难如登天,需要天赋、苦练和长久的积累,所以即使我们能整出几套“为游戏作出适合的诗”的方法,也很难期望有人能照着去练然后短短几个月就出成绩。所以,这一篇我们先从简单一点的“抄”开始,看看在游戏中,引用诗篇如何可算适当,如何可谓精妙。

■ 滚滚长江东逝水,《临江仙》再战五百年

三国游戏最多,三国诗词也多,就让我们从三国开始吧。

1991年,智冠出了一款《三国演义》(作者陈则孝),虽然基本上是模仿光荣的《三国志》(初版的包装盒封面绘图还完全抄袭《三国志2》,后来大概是被告了才改版),但也有独特的卖点:PC喇叭仿真中文语音、模仿原作小说文言腔调的台词(玩家印象最深的,应该是灭国之时,君主会说的“天要亡我,非吾不能也”),还有片头画面,画出火烧赤壁的场景,打上原作开头那一阕家喻户晓的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……”马上,感觉就出来了。

▲字体也是隶书,倚天(当年最流行的中文系统)出品的隶书字体

▲在网络上面搜老版《三国演义》,却找到这几张显然是近年的作品。且不论它出自何方,单就画面来看,这水墨画和题字的组合确是古色古香,就是字的位置有点别扭,不知有没有略懂书画布局的朋友能来评说一下?

如此简单的处理方式,完全谈不上什么技术或者创意,但就是好。它也就这么在文学方面简简单单地超越了日本的《三国志》。我们做游戏在哪方面可以轻松超越外国人?中文——这是笑话,也是实话。

杨慎(1488~1559)的这一阕《临江仙》是其《廿一史弹词》第三段《说秦汉》的开场词,后毛宗岗父子评刻《三国演义》时将之放在卷首,至今脍炙人口、家喻户晓。我第一次在家里那本联经版的《三国演义》上读到它的时候才7岁,也觉得好极了,尽管还不知道“江渚”的“渚”要怎么念、是什么意思。如今再看,它究竟好在哪里?好在它不是具体说哪一段秦汉三国,而是集成了千古文人和民间的历史感与英雄梦。

名盖千古的苏轼(1037~1101)早有一阕《念奴娇》,我们高中国文课都有收录: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。”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”是它的改写。但之后,杨慎就走上了与原作不同的路数。这路数,可以称为“模糊用典”( Fuzzy Allusion)。

(关于模糊用典,参见Michael Dylan Foster的“The Folkloresque Circle Toward a Theory of Fuzzy Allusion”,收于《The Folkloresque: Reframing Folklore in a Popular Culture World》(Logan: 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, 2016),中译版请期待5月出刊的《东方文化学刊》第八期。)

相对于苏东坡的“故垒西边,人道是,三国周郎赤壁”聚焦到特定的人名、区域、故事,杨慎选择了虚化、泛化:先是以青山、夕阳的对比,保留了“怀古”的核心,再是用庶民形象的“白发渔樵”替代苏子“故国神游,多情应笑我”的个人感触,使之更加普遍。

苏轼的词是他自己的词,而杨慎这里是写在本子上作为开场主题曲,要演给众人看的,情境与场合不同,就要有不同的写法。杨慎选对了写法,而将苏子、孔子(“逝者如斯夫!不舍昼夜”)等古人的江上感触提炼了出来,再化入一壶又雅又俗的渔樵浊酒,而以浅白的“古今多少事,都付笑谈中”囊括一切。几乎可以说,这就是中国古代咏史诗词的“代表作”与“完全体”了。

五百年过去了,从清朝毛宗岗到现代做电视剧和游戏的我们,实在也没有比照抄更好的选择;将来的三国游戏、未来游戏的三国Mod,大概还得继续用它。台湾地区网络上有一句流行语“×××再战十年”,可调侃旧作翻炒,亦可讽刺新人不如老人。杨慎这阕《临江仙》,则完全可以再战五百年。这是我们的幸福,也是我们的悲哀。

■ 尬到不行的“非常合辙押韵”

2000年,光荣在《三国志7》做了一个“汉诗大会”系统,就像先前《信长之野望》里的茶会那样。这个系统有不少可以吐槽的地方:

首先,汉朝还没完(完也还没多久),当代人不会管自己作的诗叫“汉诗”,即使这词是为了让日本玩家辨识用,中文版也应该往本国人的视角修正,叫“诗会”就好。

再来,他们是找了不少汉代的诗作填进数据库里,这一点都不难,难的是如何编排与会者的反应。那他们是怎么编的呢?我记得,其中一种剧本,大概是这样的:

脱离了原诗的创作情境,所谓的“汉诗大会”便索然无味

甲: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。……”

乙:“好!好!”

丙:“非常合辙押韵呀!”

这句“非常合辙押韵呀!”真把我弄笑了,笑得好惨。虽然当年我才高二,也知道:这种最基本的要求,怎么好拿来当称赞人的话?除非是鼓励刚学诗的小孩。如果真在最讲面子的汉魏名士聚会的场面说这种话,你要么会被取笑胸无点墨,要么会被认为你是蓄意羞辱。

再严格一点说,当时根本还没有“辙”的概念。所谓“韵辙”,是南北朝的时候声韵之学和韵书发明以后才被整理出来的。不过这是大学中文系才比较会教的知识,不宜苛求人家不是这个专业的作者或译者。

如果要找适当的赞语,还得再多翻书,看看汉赋,看看稍后的《世说新语》《昭明文选》和各种野史,看那些文人是怎么互相标榜的,不够的话再参考一下《文心雕龙》和后世的文评、诗话,拣些比较象样的贴上去才对。

但就算这么做了,也是吃力不讨好,因为,对于一般不触发什么事件的诗会,大家都知道只能是在数据库里提取一些句子,既无原本的脉络,亦非有机的应用场景,再怎么像模像样,也是死的。如此,还不如一句诗都不引,只用图片和旁白带过场景;触发剧情事件的时候,再精心设计脚本,在力所能及处,“还原”或者“再现”一下原诗的创作情境,展现你作者的文史造诣,即可证明你不是只会粗糙地拼贴。

好,现在问题来了:如何才可算是精妙的,或者有一点基本水平的“还原”或者“再现”?

让我们来看看另一首大家都学过的例子:曹操的《短歌行》。

■ 粗糙随便,才反倒对:《短歌行》的编排

《短歌行》的题解与赏析汗牛充栋,毋庸赘述,然而对编剧来说,问题是:你要如何编排曹操作这首诗、念或者唱这首诗的场景?

我们不一定要遵守正史或《三国演义》的记载,但我们要尽量做到自然、合理。

在谈游戏之前,我们先来看看电视剧怎么做的。大家应该都会想到1994年版的央视《三国演义》和2010年的新《三国》,但我这里必须推荐一段更早的,而且很不一样的:1985年黄文择的布袋戏《三国演义》。

▲这造型意外地和之后的电视剧差不多。B站链接:av22543925

是的,这就是霹雳布袋戏的黄文择黄大,当年他才30岁,“霹雳”系列才刚开坑。那几年他和电视台签合约演布袋戏,这出《三国演义》便是其中之一。这段影片我也是去年偶然搜到的,以前完全没听说过。

它的布景非常简陋,只能说比野台戏好一点,是把内台戏(在剧院内演出的布袋戏)的摆设搬进摄影棚照录而已。简陋无妨,我们感兴趣的是,他会怎么演曹操唱《短歌行》的场面?

《三国演义》四十八回原文:

曹操正笑谈间,忽闻鸦声望南飞鸣而去。操问曰:“此鸦缘何夜鸣?”左右答曰:“鸦见月明,疑是天晓,故离树而鸣也。”操又大笑。时操已醉,乃取槊立于船头上,以酒奠于江中,满饮三爵,横槊谓诸将曰:“我持此槊,破黄巾、擒吕布、灭袁术、收袁绍,深入塞北,直抵辽东,纵横天下: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。今对此景,甚有慷慨。吾当作歌,汝等和之。”歌曰:“对酒当歌……"

黄文择在这里(5:40左右)基本是照搬,有部分改作白话,“吾当作歌,汝等和之”则是原词照念;接着,到6:30,有趣的来了——

曹操:“对、酒当歌,人生几~何。”

众人和声:“啦~啦啦啦~啦啦啦啦。”

曹操:“譬、如朝露,去日无多。”(与原诗有出入,后面还多有别字。)

和声:“啦~啦啦啦~啦啦啦啦。”

……

这是什么调子,如此欢乐?是南管还是北管里面的哪支曲牌吗?可惜我又查又问,至今也还未能确定,还须请识者见教。

且不论出处。乍听到黄大用这等欢脱的现代小调来演绎大诗人、大枭雄老曹的《短歌行》,旁边两只偶跟着摇头晃脑溜须凑趣,我觉得很滑稽:这么随便真的可以吗?但且慢——有何不可?

下一瞬间,我眼睛就亮了:这真的可以。甚至,我觉得这么演,刚好对。

正史记载,曹操就是一个率性洒脱之人,从小就会闹事,又好色。他打了一辈子仗,饮宴之时,用熟悉的酒歌来唱诗,不是很自然吗?他第一遍唱出来,负责凑趣的部下还听不清、不熟歌词,和声就“啦啦啦”唱过去,不也很合理吗?

这一段,演得很俗、很随便,但俗得好、随便得对。

而我们来看看大制作的真人电视剧《三国演义》怎么演:

▲1994版鲍国安和众士兵的起舞,虽然认真,但总觉得凝滞(图片来自网络)

▲2010版陈建斌的朗诵,背景音乐有多人“哦哦哦”吟哦,但画面上只见他一人(图片来自网络)

两版都能听出是专门请作曲家为此诗谱了曲,还有精心布置的场景、舞团,好生作了一番艺术化处理,然而我看不进去。2010版给我的感觉是呆,就连公认为经典的1994版,我也觉得不对劲。这不对劲,乃不对在根本上:从他们一开始决定要做出一整套体面的场面,把它“艺术化”,或者更准确地说,“仪式化”的时候,就注定成果不免要给人一种违和感与凝滞感了。

这是我主观的直觉,背后没有哪一门、哪一派的艺术理论。我非常欣赏曹操和《短歌行》,但这两段我都看不进去,总觉得它是在追求某种形式,而不是自己开心。曹操何等大佬,在如此情境,当然只要自己开心就好,管你上面有什么导演、有什么规矩?

你可以不同意我主观的意见,然而,我们还可以再问一个客观一点的问题:这些演绎,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、更贴切地体会原作吗?换句话说:看了这段演出以后,我是不是比以前更懂这首诗了?

我的答案:1985年的黄文择布袋戏有,之后的电视剧则没有。我在那段欢脱的酒歌里,鲜明地感觉到了曹操当时的酒意。

黄大并没有一路唱到完,而是中间几段改用念的,结尾再唱,这样也就在沿袭框架的同时,免了过于单调和仪式化。后面又依惯例续个“顺我者生,逆我者亡啊~”虽然和原诗有点反差,但也很合理。

当然,这并不是说它就做得非常好了,这一档布袋戏毕竟不是什么大制作,情节也基本只是按《三国演义》原书来。所以上面这个问题,我们也应该问一问《三国演义》的原文。

上引文:“曹操正笑谈间,忽闻鸦声望南飞鸣而去……”《三国演义》为什么要这么写呢?想来是因为《短歌行》有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”这几句。所以如果我们要把这首诗演成像是即兴创作出来的,那么,写说他当时看到了这番景象,就是最简单的编法。

但这是事实吗?不知道。史料没有证据显示《短歌行》就是在赤壁战前的这个晚上写出来的,它也可能是曹操早就写好发表过,这里再唱一次(或许也改个几句)。史实也可能根本没有这一段,吃饭喝酒唱歌赋诗当然会有,但不一定是唱这首。

这是最好的编法吗?也很难讲。但必须说《三国演义》已经尽量做到了生动、合理。这合理也包含“不合理”:

左右答曰:“鸦见月明,疑是天晓,故离树而鸣也。”操又大笑。

这是什么答案?这又有什么好笑的?从清醒的角度来看,这答案没什么头脑,也没什么好笑的,但后面补充说明了一句“时操已醉”。醉中的思考回路自然会有些异常,也更容易发笑,特别是,这些左右部下想必是懂得凑趣的,或许他们回答的时候还会手舞足蹈,口齿不清,一副夸张又滑稽的样子,这就更容易笑了。《三国演义》文中没有多写这些,或许这是留给说书先生表演的空间。如果我们写剧本要搬演这段,是不是该在这些凑趣部下的言行举止上多作文章?这也是1985年黄大布袋戏所未尽善之处,他就只是照着演过去了而已。

再看:

乃取槊立于船头上,以酒奠于江中,满饮三爵,横槊谓诸将曰:“我持此槊,破黄巾、擒吕布、灭袁术、收袁绍,深入塞北,直抵辽东,纵横天下: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。今对此景,甚有慷慨。吾当作歌,汝等和之。”

想象一下这情景,老实说,我觉得这家伙很啰嗦,搞了一会仪式,又数了一通当年勇,还要人捧他的场。但男人不就是这样吗?那年(公元208年)曹操54岁,大家有没有见过这个年纪、这副德性的老板?或者应该说,民间话本的作者,就是从这种老板的德性,来推想此情此景的。

抄完《短歌行》以后,下文还有:

歌罢,众和之,共皆欢笑。忽座间一人进曰:“大军相当之际,将士用命之时,丞相何故出此不吉之言?”操视之,乃扬州刺史、沛国相人,姓刘,名馥,字符颖。馥起自合淝,创立州治,聚逃散之民,立学校,广屯田,兴治教,久事曹操,多立功绩。当下操横槊问曰:“吾言有何不吉?”馥曰:“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;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。此不吉之言也。”操大怒曰:“汝安敢败吾兴!”手起一槊,刺死刘馥。众皆惊骇。遂罢宴。

正史上的刘馥只是在那一年病逝,没有这种为了突出曹操滥杀的枭雄形象而作的绝命演出。《三国演义》这么编,要挑剔起来也有点令人纳闷:真有人会这么不长眼,这么败兴吗?就算要劝谏主公别太骄傲自满,也该有更好的方法。当然,也许有人就是一时堵心,以至口不择言、煞了风景。《三国演义》里刘馥也就出场这么一下子,没多余笔墨交待他为什么会顶个这么一下,这就是我们可以再多想的地方。而这宴会的不欢而散,也为其后赤壁之败、曹操一生最大的挫折,加添了一重征兆。《三国演义》不愧是千锤百炼出来,集成了无数人情世故的历史小说。

但是,人生就怕但是──这一回《三国演义》的情节,对我们理解《短歌行》有什么帮助?《短歌行》真的是最适合这个场景的诗吗?或者,它有忠于《短歌行》所蕴含的曹操的性情吗?

答案是我们要持保留态度。《短歌行》当然是很有酒意的一首诗,它多处照抄古诗,可见写的时候并没有很在意原创,而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,或许再用自己的话接下去,满四句了再跳一跳,也有可能写完后改了几句,或者看来看去觉得不改更好,于是就这么在经意与不经意间,表露了曹操复杂的志向和感情。而书中这一回的曹操,表面上只像是一个志得意满的惯老板,一言不合就杀人,原诗中的“忧思难忘”“忧从中来”“心念旧恩”等句,在此就没有表现,或者该说是有负面的表现。

负面的表现,其实也可以是一种不错的表现:为什么出言被杀的不是杂鱼,而是特别费笔墨交待说是个帮你做过很多事的好官?后文也有写到曹操酒醒后甚是追悔,安排厚葬了那个刘馥,但此外就没有更多的心理描写或相关讨论。也就是说,如果我们想把曹操写得更加贴近他本人的作品,想要尽量不刻板一些,那或许就可以在这诗文与行为的反差上,再多做一点文章。

我们现代的作者,比古代民间说书人多了一些史学和政治学的见识,在这一点上并不难做到,例如我最近在玩《三国蔷薇英雄传》——另一个《曹操传》的Mod,它写到曹操与荀彧的决裂,就有细加铺垫,说是权力使两人都不得不走到他们所不希望的这一步,于是玩家在看到曹操送荀彧的那个绝命空食盒的时候,也就能更多面地想象那个“空盒子”的复杂意涵,而不只是想当然尔的抖机灵说“死人不用吃东西,所以送你空食盒就是叫你去死”就算了。这样,就可以说是合格的、良好的演绎典故、再现场景。

可惜,《三国蔷薇英雄传》虽然在这一段上处理得不错,但它处理《短歌行》就和历来许多三国同人一样稀松平常,只在游戏初期的赤壁之战,照例让曹操念个一遍就算了,不解释、不呼应。这样,则只能说诗是诗,剧情是剧情,并没有交融到一起。希望以后的三国游戏、小说、影剧作者,可以在这方面更加深入。

当代三国作品中,演绎曹操诗作较好的,我会推荐2003年VIVA的四格同人漫画《孟德新书》。虽然没有讲得很细,但铺陈与编排都很恰当:

▲VIVA在此之前还画过《秋风五丈原》(商业出版书名为《锦城秋色草堂春》),为“刘玄德变态集团”的恶搞作。这部《孟德新书》则开始有意摆脱日本的影响,多用古典,少玩ACG梗,调性亦庄谐并见

▲前一则,曹操刚打赢袁绍,志得意满,看着河北人民户口美女名籍大起好色之心

▲紧接着下一则,班师途中,路见死人骨,曹操又发了悲悯,由枭雄变为诗人,作出了这首著名的《蒿里行》

抱歉目前手边没书(送人了),只有去年我去高雄讲课前为做PPT拍的几张照片,这两张都只拍了四格里的一格,不够完整。今后有机会我再多向VIVA要一些图,向大家介绍这位我最欣赏的台湾同人漫画家,以鼓励他复出。这里他对《蒿里行》的处理也很简单,就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段,编一个有对比、有反差的情境,把它放进去。

好色和悲悯都是人之常情,在短时间内相继出现,一下子兽性大发,一下子人性深沉,不冲突吗?当然冲突,但这是合理的,因为乱世就是这样,人也本来就是矛盾冲突的综合体,曹操更是冲突特别鲜明而强烈的一个大军事家、大艺术家、大政治家(《文明》里的伟人类型,他可兼多项)。《蒿里行》诗中没有女色,但当我们在漫画上看到曹操之前之后在女色上的喜好和失误,再和这诗放到一起来看,感受是不是更深刻呢?

这是一种不须太精巧的铺排和解释,即可对原诗起到注疏效果的引用法。

■ 《塘上行》

曹操在河北抢甄姬没有抢到,被儿子曹丕捷足先登,在VIVA的《孟德新书》里曹操的正室卞氏对此表示满意。下面我们再来看看甄姬的诗。上回我在《三国志姜维传》的访谈中截过一张图,作了一点解说,但还太粗略,这里就稍微再多讲一些。

▲前回的解说:表面是悲叹别离,并把原因推说是众口铄金,其实是讽刺曹丕的薄情与背信,最后将怨毒掩藏在边地的苍凉之中,但祝那独夫能自己过得快乐、长命百岁便好

《塘上行》全诗如下:

蒲生我池中,其叶何离离。傍能行仁义,莫若妾自知。

众口铄黄金,使君生别离。念君去我时,独愁常苦悲。

想见君颜色,感结伤心脾。念君常苦悲,夜夜不能寐。

莫以豪贤故,弃捐素所爱?莫以鱼肉贱,弃捐葱与薤?

莫以麻枲贱,弃捐菅与蒯?出亦复何苦,入亦复何愁。

边地多悲风,树木何翛翛!从君致独乐,延年寿千秋。

R大在《三国志姜维传》的回忆片段里,让曹叡、曹绫兄妹的母亲甄宓在就死之前重读了一遍这首诗,这首令她触怒曹丕的诗。然而,R大并没有交待这首诗的由来,也没有让旁人作出什么解说,所以如果我们自己不上心、不去查,便谈不上什么深入理解,看过去也就忘了。

但如果你去查了,再结合剧情来想一遍,你就看懂了,会比古人文诌诌的诗话、今人啰嗦的解析都来得直观。

《姜维传》里曹丕从未出场,连在回忆剧情里都没出现过,我们只能从曹叡、曹绫的怨恨里,判断他是一个渣男。这其实也就够了。

历史上,曹丕的确够渣,曹操会干的每样坏事他大概都会干,还特别喜欢欺负、凌辱别人。气人的是,比起古往今来其他纨绔子弟,这厮是有真本事的,还和他老爸一样文武双全,只是他诗文和乃父相比,更多志得意满与装模作样,不如曹操有那么真实感人的悲悯,是以不怎么可爱。

而当一个命运不能自主的女人,被这种货色给抢了、要了、玩厌丢一边了,她会作何感想?

不用再参考更多纪传,光从这个背景,这个在对白里搭建起来的背景,就足以让我们看懂这首《塘上行》。

此诗的前半段看起来还是很普通的悲别离,到后半,就开始费解,也开始发暗劲了:

莫以豪贤故,弃捐素所爱?

莫以鱼肉贱,弃捐葱与薤?

莫以麻枲贱,弃捐菅与蒯?

这几句写得没头没脑,只看得出大概是在指责人家嫌贫爱富、弃贱取贵,但也可以说是曾经的叮咛与承诺——也许甄姬曾对他说:“你不会嫌弃我吧?”而曹丕可能信口开河,滥作承诺,也可能没承诺什么,就只是把人家这彷徨的愿望听过去就算了,心里还想真烦。也有可能这几句牵涉到一些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密语,究竟如何,不可考,也不重要,我们只须看到这里面的悲哀。

真正的悲哀还在最后面:“从君致独乐,延年寿千秋”——你只在乎你自己,算了我早已绝望,你就自己乐去吧。

在玩《姜维传》以前,我没有读过这首《塘上行》,即便在某本诗选上读到了,除了会记住这个有点特别的排比句式,大概也不会多么上心,因为对背景故事不够熟。严格地说,它的结构与文采都不如汉诗的其他名篇,尤其是“莫以”这几句,很有些跳。但是,它本不该用“严格”的诗学与审美标准来看,因为它本就不是以传世为目的、写给众人的看,它主要是写给曹丕,刺那么个一下,附带使他那德行现一现世的。所以只要对方能看懂就好,不必循规蹈矩。

而正是这种出格的、自主的发挥,使得《塘上行》有了它特殊的剧力和历史价值。《姜维传》的回忆剧情,带给了我这样的理解基础,这便是一种值得推崇、值得感谢的引用。

解读完了文本,我们还要关注的是载体和呈现形式。

受限于游戏的系统和制作成本,《姜维传》的呈现形式很阳春:标题、场地、像素行走图、静态头像、对话框框一目三行;没有配音,没有特效。这是缺点,也是优点:它使编剧可以不用考虑“怎么念才自然”“这人物是不是真的会这样空口就把长长一整首诗念出来”这种问题,因为玩家是默认接受了这种最经济的表现方式,也接受这种读诗、作诗很平常的剧中世界的语境。

这是很可贵的。现如今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少有正经而又自然的吟咏之风——正经者不自然(如各种节目、比赛),自然者不正经(如各种段子),而电子游戏却正如古代的戏曲,能在一个人工的造境与程序化的表现中,传递诗与人的故事内核。通过这样的再现,我们可以对诗有一点真心,我们可以对人多一点真心,而不再只是背书考试、人云亦云。

本文原想多谈几款引用了旧体诗、现代诗的游戏,奈何光是从三国谈起就一口气写了8000多字,所以我们下回继续吧!如果您知道任何游戏在这方面有值得一谈的表现,也欢迎提出,让我前去参详一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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