断网、收手机、禁游戏,困在“高中化管理”中的大学生
- 触乐
2024-06-08 18:35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触乐 (ID:chuappgame),作者:王琳茜
如果说有什么因素让大学生们没有掌握如何自控,那么最重要的一点是,在此之前,社会、学校和家长联手把他们隔离于现实世界之外。
3 月底,山东理工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向学生发放了一则承诺书。
承诺书名为“远离网络游戏,倡导文明网络”,内容是要求签署者承诺“反对沉迷于网络游戏,合理分配上网时间,处理好上网与工作、学习、生活的关系,保证周一至周五在宿舍不用手机、电脑等电子设备打游戏”,宿舍全体成员都需要签字。
4 月中旬,山东曲阜师范大学管理学院发布《关于课堂禁止使用手机、平板、电脑等电子产品的规定》。规定要求“任何学生在管理学院课堂教学时间内(理论课、实验课、实训课),应将手机、平板、电脑等电子产品关闭,不得以任何理由使用电子产品。所有学生在管理学院教室内自习时,不得在自习教室接打电话、收发短信、上网游戏、聊天、听音乐、看小说等,如有违反,予以收缴”。
这份规定在网络引发大量批评。4 月 18 日左右,学校在官网将它删除。
5 月 25 日,安徽农业大学因“校园网夜间 12 点断网”的规定引起关注。学校辅导员在此后的《信息化服务高频问题回复》中称,“过度使用网络会影响学生睡眠质量,进而影响第二天的精神状态和学习效率”。
在社交媒体检索,你能找到很多有类似经历的学生。他们所受到的管理措施有些相对“宽泛”,如在晚间 23:00—24:00 后断电或断网;也有些更加细分,如在早自习、课堂上禁用手机,统一交入教室门口的收纳袋、保管箱中。还有一些学生遭遇了更严苛的管理 —— 有些学校甚至会严格监督,禁止学生在课间休息时玩游戏。一位安徽大学生说,她所在学院的辅导员禁止学生在课间打游戏,还会在部分大课的课间不定期巡逻,一旦发现有人“横屏玩手机”—— 哪怕不是打游戏,而是在做其他事情 —— 就要记名批评,甚至收缴手机。
无论这些措施荒诞与否,它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当下大学生的生活。这些影响在某种意义上也许有好处,但大部分学生认为,糟糕之处更多。
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在于,学校到底应该怎样对待已经成年的大学生、是否应该如此“过度管理”?不少学生也因此陷入困惑:学校有什么资格使用行政手段断网、收手机、要求学生不打游戏?
收手机
“收手机只对大一新生实行,因为大一学生刚刚高考完,一下子松了劲,很容易失去自控力,等到大二、大三就不会再管了,大四大家都出去实习,不在学校,更没有人管。”
军训结束后的班会上,一名院领导进了林目的教室,讲了一番关于“收手机”的话。
“高三时,老师对我们说,考上大学就可以随便玩;现在老师又说,大一之后就可以随便玩。”林目说。
林目就读于河南一所二本院校,在这所学校里,许多教室在黑板右侧放置了手机收纳袋,蓝黄配色,上面印有从“01”到“36”的数字序号 —— 大部分有收手机要求的大学都会准备这种手机袋,不少学生吐槽“全国统一”。上课前,学生需要根据自己的学号,自觉将手机放入袋中。如果是上公共课的大教室,手机袋会换成大号的,数量也更多,上面的序号可以排到“50”甚至更往后。
林目不太听话,事实上,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没那么听话。老师对手机袋最多只是“一眼扫过”,充电宝、手机壳、模型机,都能轻松过关。但林目知道,另一所学校不是这样:手机黑屏部分必须朝外,防止用模型蒙混,老师有时候还会“摸袋”(把手机从手机袋里拿出来,检查是否可以使用),如果发现是假货,学生就要写检讨。
在“课堂禁用手机或电子产品”这件事上,不同学校的管理有松有严,还会因为一些外部原因产生变化。比如,有的学校仅仅要求学生们不在课堂上公开玩手机,领导会不定期监控抽查;有的学校是部分老师有要求,在某几节课要求班委统一把手机收取;也有的学校将这类条款“明文规定”,但也未必能够真正严格执行,有相当一部分最终会流于形式。
一位山东大学生告诉我,她所在的学校尽管在入学之初就强调了课堂上要交手机,但实际上无人在意,手机袋也基本沦为摆设,直到去年 7 月,“忽然被教育抽检了,一下子抓得很严,查完后才恢复正常”。
这些规定也会一定程度增加任课老师和辅导员的工作量。一位高校辅导员说,有一段时间,学校甚至将手机管理纳入了任课教师和辅导员的评优考核,她不得不要求各班班长每次清点上交到收纳袋的手机数量,拍照留存。
断网
很长一段时间里,安蒙都有个刻板印象:山东的大学在学生管理方面格外严格。比如说山东农业大学、曲阜师范大学都在课堂上禁手机,山东大学会在夜间断网,还有不久前因为倡导“禁游戏”被频繁讨论的山东理工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 ——“听说学生晚上在宿舍打游戏,可以举报”。
“不过后来我和朋友交流,其实山东不是最严的,最严的应该是西藏和新疆。”安蒙说,“我有朋友在石油大学克拉玛依分校,我和他吐槽(山东的学校),他说他们比这严多了,就像高中。”不仅有断网,还有强制执行的早操、早晚自习,在宿舍打游戏还会扣分。
尽管如此,他还是觉得,自己所在的学校已经很苛刻了。安蒙是安徽人,2022 年考入一所山东的大学,军训第一天晚上,校领导在操场上讲话,“(宿舍)晚上 11 点断电、断网,防止你们打游戏”。
这让学生们感到困惑和费解。尽管依然身处学校,但作为已经被承认是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的、可以为自己作出决定并为决定负责的 18 岁成年人,却在每天晚上的固定时间被强迫断网或断电。安蒙自己也犹豫过 —— 领导说完有关断电的一番话,他以为学生们会“炸开”,但事实上,只有一部分学生在窃窃私语,他抱怨了几句,看到身边的同学都还算平静,就没再多说。后来安蒙回想:“是不是山东本地人比较多,他们高中就管得比较严?”
每天晚上 11 点,宿舍楼电源全断,只剩下走廊灯。安蒙为此准备了充电宝。为了应付断网,学生们会购买流量包,喜欢打游戏的,就用流量继续打。有的新生在网上抱怨了几句,辅导员专门开了一次会,“让我们别在网上发有的没的,都能查到,抓到处分”。
“感觉管得比高中都多。”安蒙对我说。他其实不喜欢打游戏,爱好是看电影。开学没几天,他就去办了一个 103G 的流量套餐,但“还是(用)超,每个月多花 30 块”。为了相对节省,他会一边看电影一边拉快进。
有的时候,这种规定会因为有一些灵活空间而显得有点“人情味”。比如,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在 2022 年 5 月,根据学生代表大会的提案,开始试运行“夜间不断网”;同样在广东,华南农业大学、韶关学院、惠州学院等高校则在日常夜间断网的基础上,增加了“周五周六不断网”的补充措施。
还有一些学校里,断网、断电措施来自学生的反馈,看上去似乎出于一种体贴的立场 —— 已经毕业的江西师范大学学生范若琳回忆,2018 年的时候,学校曾在每天 0 点到早 6 点断网。领导特意解释:学校收到了一些学生关于断网的建议,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避免学生过度熬夜,更好地投入学习。
“实际上,我熬夜熬得更辛苦了。”范若琳说。当时她读大三,一方面忙于学业,另一方面还在准备找实习,白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,只能熬夜补上。断网后,她只能用手机开热点给电脑,有时候手机热点很慢,还要切来切去、求舍友帮忙,时常感觉焦头烂额。
不可否认的是,尽管学校会采取某些看起来“温情”的调整,但学生们只有“接受”一个结果。自由选择在一开始就不存在。从进入大学开始,学生给宿舍接上网线就是一套固定的流程:联系宿管或者和校方合作的营业厅,使用指定软件登陆,不能私自接通。这一切的背后原因也十分简单:为了方便学校统一管理,比如在夜间 12 点后限流或断网。
与断网相比,断电是更为强硬和极端的措施。北京某大二学生告诉我,她所在的学校严格执行每天 23:00 断电的措施,哪怕周末也是如此。学生们不得不购买充电宝来保证手机、电脑产品的稳定使用。这个学期,她买了 4 个充电宝,但仍时常感到“充电焦虑”,学校的课程论文在断电前写不完,她会改用平板继续写,“不能用充电宝给笔记本(电脑)充电,太浪费了”。
高中化管理
研究生毕业后,何洛选择留在母校担任辅导员。他从实际管理的角度向我解释断电、断网的意义:“不断网会引发一些宿舍管理问题,比如有同学打游戏影响到别人。还有就是学生的精神健康问题,之前有一个同学经常过度熬夜,有一次在课堂上晕倒了,领导们非常重视。”
担任辅导员以后,何洛自己也觉得这份工作管得多、内容琐碎,“无微不至”。但他同样知道,这种管理方式治标不治本。同一个宿舍里,有同学打游戏影响到别人、有同学过度熬夜,这其实是学生自制力和沟通的问题,“学生熬夜不熬夜,打游戏会不会影响到其他人,应该让他们自己把握”。
但很多时候,这些问题都被直接抛给了他。经常有学生在线上或者到办公室找何洛:“老师,我室友天天熬夜开语音打游戏,打到特别晚,让我睡不好觉。”
从实际情况看,确实很难说是因为“大学生需要管,所以学校才管”,还是“学校要管,大学生才被管”—— 立场和视角的不同,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苦衷。有些大学生的确缺乏自制力,这也让学校的“过度管理”在某些时候显得有理有据。
但这又很难怪大学生自己。如果说有什么因素让他们没有掌握如何自控,那么最重要的一点是,在此之前,社会、学校和家长联手把他们隔离于现实世界之外。小学该学到的生活知识和与人交流的经验被推迟到初中,初中该积累的生活经验推迟到高中,高中该掌握的自然就推迟到大学。
“我不明白,都大学了为什么还要收手机。”刘萱萱说,“好像还在把我们当小孩。”
她的感觉并不是个例。大学对学生使用手机、网络和电的管控是一种直白的体现,但并不是全部,很多高校采用了其他措施,从“学习”延伸到大学生生活的各个方面。
4 月初,浙江大学部分学院给家长寄送了全体学生的成绩单,这引起大部分学生不满。校方称此举是为了保障家长的知情权,“虽然学生已经成年,但学费是家长提供的,家长的知情权还是需要的”。
向家长告知成绩的举措并非浙江大学所独有,也有不少学校建立家长群、发送短信告知,或者干脆让学生将成绩单带回给家长签字。
更微妙的管理出现在生活边界的管控上,比如查寝,以及随之而来的一些更细微的决定。厦门工学院的一位学生告诉我,大部分学生难以接受学院的查寝规定:签到时间晚、需要上传人脸照片,有时候 23:00 查寝,不少学生都已经睡觉了。学院对宿舍内的生活用品摆放也有一套规范,比如柜门上不能挂包;“最离谱的是要求我们必须背书包上课,还会检查,发现没带书包就扣分”。
另一位陕西某一本大学的学生告诉我,她所在的学院辅导员曾在新生刚入学时禁止悬挂床帘,理由是“有安全隐患”,这导致她经常在熄灯后被室友的手机、电脑屏幕光影响,睡眠不足。另一个很经典的例子是宿舍卫生检查,“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”。还有一些像是“全国大学标配”的措施:出省必须报备,提供纸质假条。
中国传媒大学研究生吴榆说,她本科期间在湖南一所 211 就读,学校也有类似的规定,晚上 23:00 门禁,周末不能私自外出,除非得到辅导员批准,节假日还要签署安全承诺书,“如果你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,和学校无关”。
有一次,她的同学拍摄课程作业,因为设备繁重,周日早上拖了行李箱出门,晚上回来时就被宿管质疑“是不是私自外出了”,还要强行开箱检查 —— 同学觉得宿管“侵犯了个人隐私”,两个人僵持起来,甚至闹到给辅导员打电话。
边界所在
本科 4 年,吴榆从没遭遇过收手机、禁用电子设备的状况,直到后来在社交媒体上刷到,才知道有的大学有这样的措施,“闻所未闻,在我眼里,只有高中会这样做”。
“我和身边的同学没有经历过这种事,我觉得,如果发生了,大家肯定会闹起来。”吴榆说,她身边的同学大多就读于重点、一本院校,对于校园里的一些规定也不太感冒,比如禁止在宿舍用吹风机,宿管可能会私自查寝,毫无意义的讲座考勤等等。对她和朋友们来说,吐槽是常态,但因为并未达到极端的地步,也都能理解:为了防止宿舍失火,为了保护人身安全,为了领导检查充充场面。
在社交媒体上提到荒谬的管理举措时,有一些学生会补上一句,“学校越破事越多”。安蒙也提到了这句话。这带一点调侃的意味,但越来越多的学生把它当成一个重要原因。
不论是断网、断电,还是查寝、禁止外出、“垃圾桶里不能有垃圾”,就像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一样,大家都有自己的理由,没有人的出发点是坏的,但最后的结果看起来并不能让任何人满意。普通大学的学生需要被管理,这种管理往往侵犯了一个成年人的边界 —— 但在实用主义面前,一切似乎又是可以接受、可以商量和可以理解的。
反过来,也正是这种实用主义,导致大学生们必须要被施以一定的监督和强制措施,才能够完成学业。虽然有了“大学生”的身份,这些年轻人却并不一定能够立刻习惯大学生活 —— 没有人监督自己,一切都要自己作出决定,在公共生活中与人相处、沟通、妥协,和陌生人成为朋友,管理好自己的时间,过好自己的生活。
他们或许本来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学会这些技巧,但他们没有。此前,他们被要求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。而到了大学,学风建设、教育检查、指标带来的焦虑,以及家长对“学校应当承认责任”的外界压力,导致现在的大学采取了一些更柔和、也更简单的方式 —— 继续把问题向后拖。
在某些时刻,林目对大学感到失望。他描述自己想象中的大学生活 ——“开放的、自由的,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,周末和室友去周边城市旅游,多看看风景。”但事实上,每周末的查寝已经让他感到疲惫,如果不在宿舍,他必须和辅导员报备,提供家长的知情说明。
他又一次提到了收手机的问题:“其实我也愿意不看手机、专注认真地听一堂课,但有的老师自己讲课都很水,只是放 PPT,也不写板书,怎么让学生接受呢?“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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