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触乐 (ID:chuappgame),作者:彭楚微
要在游戏中战胜系统,最重要的是多花时间,但人能胜过时间吗?
成为骑手有两种方式,一种是你随便拦住一位从身边经过的骑手,告诉他:“我想跑外卖。”给公司介绍一名新骑手会得到一笔钱,为了成为你的介绍人,拿到这笔钱,他会很乐意把你送到最近的站点。
另一种方法是扫骑手外卖箱上的二维码,做一个简单的问卷调查。等十几分钟,有人会打电话给你,把你安排到附近某片地区的站点,让你去站点报到。
在问卷里,我选的片区是福建省龙岩市的“红色旧遗群旅游区”,也就是长汀县的城区。很快,有人打来电话:“愿不愿意去龙岩市里跑?”我拒绝了。我只想在县里跑。
在长汀县,我只能当众包骑手。下载软件后,我做了 1 个小时线上培训,培训的方式主要是看视频。最基础的是《新手首单培训》,在一段悠扬的音乐后,一个长相端正的骑手出现在视频中,他为我讲解怎么使用软件接“一个”单,在路上的跑单过程会以动画的形式表现出来,之后,他反复强调,绝不能违反交通规则。
看完视频,是做选择题,做错也没事。错题中的各个选项都可以反复尝试,多花点时间总能选对。
培训之后,我就算是骑手了。我可以开始接单,但因为没去站点做线下培训,也没提交保证金、健康证,所以系统给我派单的优先级很低。不过,我的目的算是达到了。
在众包软件的骑手排行榜上,会显示月单量靠前的几个骑手名字。我得到这些名字后,前往商业街,向那里的骑手打听他们。
在三元阁的味椒鱼店,有 3 个骑手坐在门口等餐,我问他们:“你们晓得这几个人吗?”
他们沉默地看着我。我打开手机排行榜给他们看,一个骑手才说:“我知道这个姓童的,和这个姓张的。”然后他说了一个地名,让我去那里蹲着。
那个地方在金碧路 42 号,到了之后,我发现是一家叫古茗的奶茶店,装修得很精致,却没有顾客。很多骑手聚在那儿。我走进门,大声问:“谁是童水荣?谁是张辉?”
他们都看着我,过了会,有个声音对我说:“两人都不在。”
我点了杯奶茶,在店里坐着。快 1 个小时后,进来一个骑手,他一眼看到了我,冲我走来,嘴里大声说:“谁在找我?”
我把名片给他,说自己对送外卖很感兴趣,问他:“能不能带着我跑几天?”
他把名片用手掌按在桌上,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,只问了我一句:“为什么是我?”
“因为你是单王。”
在最近几年,许多人报道过外卖骑手的境遇。在这些报道中,外卖骑手们大多被形容成一些困在系统中的人,他们被系统和生活压力驱使,每天疲惫而麻木地奔跑在送外卖的路上。
编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方向。“有没有那些看起来占了系统上风的骑手?如果把这看成一场对抗,那么有没有什么人能够展示仅属于人类的光辉?”他对我说,“如果把外卖软件看成一个游戏,送外卖是系统发布的任务,报酬则是金钱,那么外卖员可以视为这个游戏的玩家。我们知道,网络游戏中总有些玩家精于计算,他们脑子灵活,掌握了规则,甚至会偶尔‘占到便宜’。每个成功的游戏中都有这样的玩家。如果把外卖看成是外卖员和系统的一场对抗,你肯定能找到一些看起来好像战胜了系统的外卖员。”
于是我开始寻找这样的外卖员。就像游戏一样,外卖软件的骑手版本也会有“排行榜”,同一个地区每日、每月跑单量最多、行进里程数最长的前 50 个人的名字都会显示在排行榜上。我寻找排行榜上名次靠前的骑手,猜想他们或许掌握了一些规则,从而看起来可以在和系统的对抗中占得上风。
最后,我找到了童水荣。
早上 6 点,阴天。我坐在城门口一家贝福便利店外的台阶上,等待童水荣出现。
6 点 10 分,童水荣开着一辆灰色的豪爵摩托车,直直地停在我面前。他载着一个人,是他的妻子。她一言不发地溜下摩托车后座,径直走了。
童水荣 32 岁,头发蓬松,满脸胡须拉碴,双眼有些无精打采。他扫了我一眼,看着手机说:“冷,你受不了。”
我回答他:“要喊冷,你就把我放下来。”
他没再说话,垂着头钻进了超市隔壁的水果店,和里面的人打招呼,拿了头盔出来。
我上了后座,童水荣转动钥匙,车身开始颤动。他没有告诉我要去哪,只是沉默着往城中心驶去。
在线上骑手培训中,规定骑手的电动车速度不能超过每小时 25 公里,童水荣飙到了这个速度的两倍。我们超过一辆洒水车,裤腿都被淋湿了,童水荣喊了一声,把时速提到了 60 公里。
15 分钟后,我们抵达了目的地:商业街卧龙路“九号煎包”。
童水荣把我放下来,走进店铺,和里面的老板聊天,他让老板先做好。“第一单,很快就来了”,因为“每天有人点,从没变过的。”
从店铺出来,童水荣坐在摩托车上,一言不发地使劲抽烟,视线落在远处的路口。5 分钟后,一个骑手在那出现。
“周八!”童水荣喊。骑手应了,停下车,从童水荣手上接过一根烟。
“昨天几点收工的?”童水荣问,声音很大。
“(凌晨)2 点。”
“挣死了吧?短命鬼!”
“到现在没有几单,话都不敢说,还挣死。”
童水荣绕到周八车尾的外卖箱边,用两个手指勾着固定箱体的橡皮绳,拉起,到极限,再放开,感受着箱体的重量。
“你这还有两单,是豆浆吧?”
“滚,我走了。”周八叼着烟,骑车走了。
童水荣走回我面前,把烟头丢到地上,俯视着我:“上线了。”
他的手机亮起,今天第一单,从九号煎包到金碧花园。
在骑手社区,如何看待跑单违章是长久不衰的话题。每个骑手都有自己的答案。童水荣的答案很简单:“信自己。”
他信一切目的地都有最快、人最少的捷径,他只掌握这样的捷径。
“为什么要人少?”我问。
“人少说明能走快,意味着没有事故,等于安全。”等交通灯时,童水荣看着交通灯上的摄像头,只有这个时候,他才会回我的话。
他在中途就偏离了导航,在一条宽敞的大道上以 60 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逆行了半分钟,中间十分戏剧性地在县交通管理局大门外穿过。过了信号灯,他从小区的西边逼近了目的地。
金碧花园是个巨大的小区,但只有南北两个门。我好奇他要如何翻过西墙,他的答案是,从地下停车场钻进小区。他带我闯入小区西侧的停车场。停车场入口挡车器的一端在我们左肩数公分外划过,有一瞬间,我看到入口上方的标牌:非机动车禁止进入,如有意外,责任自负!
地下停车场空荡而复杂,我们逆着地上的箭头指向高速行驶。几个拐弯后,他停下车,跑向最近的电梯口。他动作很急切,因为送完这单,他手头还有 3 单。
整条路都像是他精挑细选的。
在停车场对面,他取到了一份客家炖罐,顺手送去小区门口的西客站。在西客站外,他停在一家门口用麻将拼出“吃得开心”四个字标牌的清汤粉店前,店内满是起早进城后正等待用餐的老人。
他从坐满人的塑料凳中挤出一条路,大声喊一个名字。一个女人的脸从后厨伸出来,看了他一眼,又消失。过了会,一个小孩拿着餐出来,先给了他。他出来时,新赶来的一个骑手正坐在门口等餐,骑手低着头,手机上传出《开心消消乐》的电子声。
他骑上车,拧动钥匙时问我:“知道为什么出餐慢吗?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人多。”他又看了一眼门口的骑手,带我一路向城南驶去。
骑手们有固定的等餐地点,在早、午、晚高峰的间隙,他们会选择待在这些地方休息。童水荣常来这些地方,不过比起休息,他更喜欢交谈。
在三元阁送完一单凉茶后,我意识到早高峰结束了。它没有特定的标志,只是我对童水荣的一种感受:骑车的速度慢了,不盯着手机冥思苦想了,人也松懈了。
童水荣来到城南的水东街口。街口外是新建的巨大城墙,城墙作为整个古城景点的中心,周围一圈开满了饮食店。
童水荣在街口的 24 小时自助银行前停下。他抵达时,这里等着两个骑手,其中一个是周八。他们在自助银行内的台阶上挤成一块。
下车后,童水荣对我说:“玩会手机吧,一坐半小时呢。”
这句话引起了两个骑手对我的关注,他们抬起头,问童水荣:“怎么还拉一个人?”
童水荣没说话,只是掏出香烟给他们,自己也抽上,第一口烟从他嘴里飘出时才开口:“哎呀,带出来玩的。”
“玩玩而已啦,老诚也载过女人。”周八说。
被称作老诚的人有点胖,他说:“出来玩?这个天怎么不在家睡大觉?”
随着老诚的话,大颗雨点开始打在银行的玻璃门上,周八喊了声冷。童水荣弯腰抓住周八的胳膊,手指摸索了会。收回手,他指着周八说:“里面穿的短袖?别穿了,不然下雨天手肘都是湿的。”
周八说:“穿太厚不方便,跑不动。”
童水荣伸出自己的手,拍着说:“制服手部不透气,容易风湿,你买布制的长袖打底。”
周八不说话了,他们都沉默了几分钟。老诚盯着门口的雨,忽然感叹:“又下雨好不方便,尤其是人脸识别,老要求穿制服,上次我穿着雨衣,第二遍都没过人脸识别。”
童水荣笑了声,脱了衣服,露出里面的黄色的长袖,拉着领口说:“雨衣下面穿这件,苏宁易购买的黄色衣服,能过验证。”
“是哪件?”老诚问。
童水荣没说话。老诚又问了一遍,他才故作严肃地说:“请我食早饭,告诉你。”
老诚推了童水荣一下:“你请我,我还没挣钱!”
“吃什么?猪脚饭?”
“不吃猪脚饭,吃多多早餐。”
“对,盖饭,加个蛋,加点青菜。”
“你请我!”
他们讲方言的声音很爆,足够惊动路过的行人。有个男人探头看了眼,可能以为有人在吵架,却看到他们在笑。他们笑得既羞涩又收敛,越是笑,声音就越大,笑声像是一种振奋剂。之后的十几分钟里,又有更多在午高峰前四处游荡的骑手停在这里,加入他们的对话。
骑手的友谊很特殊,他们不重视人情,很随意,对人有时冷漠,有时会表现出过了头的亲密。在路上,童水荣和我说,他认为“这是独惯了,寂寞啊”。
句尾的感叹,也是童水荣对自己的评价。他不擅长处理人情关系,在他住的新桥镇上,卫生院的护士童金兰是童水荣的邻居,她认为童水荣是个“性格很怪”的人。我问她:“怪在哪儿?”她没能回答上来,只是支支吾吾地说:“讲的话很怪。”
在我的感觉里,这种怪来自童水荣对人情交流的不擅长。他同意我的观点,3 年前,童水荣曾经在东莞呆过一段时间,跟着家族里的人做生意,最后就是因为觉得不自由回家的。
跑外卖让他自在,也让他兴奋。
周八认为,骑手之间总有一种时近时远的距离感,童水荣很善于突然拉近这种距离。“童水荣有两点优势,一个是他有名字,一个是大方。”周八告诉我。
排行榜上的名字是童水荣的信用担保,香烟是他用来结交其他骑手的名片。在骑手们的聚集地,童水荣大部分时候都在走动、散烟、搭话。这些努力使他能得到其他骑手转来的单子。
骑手为单子奔波,能不能跑得顺心,主要取决于单子。单子有 3 种方式获得,第一种是系统派单,只要骑手账号在线,这类单子就随时有可能派给骑手,派什么单取决于骑手所在的位置和账号过往的跑单记录,骑手可以拒绝这种派单,但拒绝得越多,之后派的单就越少。
第二种单子是可抢单,被骑手拒绝后的派单会成为可以抢的单子,出现在骑手大厅。能不能抢到,全凭手速。
第三种单子就是转单。每个骑手都会有若干次机会,把自己的单子定向转给其他骑手 —— 输入对方名字就行了。
如果把单子视为资源,那么第一次资源分配是由系统分配给骑手,骑手之间可以进行资源的二次分配 —— 前两种单子的本质都是系统分配,面对系统,你很难占到便宜,所以许多相熟的骑手,都会盯着彼此的派单开玩笑,玩笑的内容不外乎是让对方转几笔“好”单给自己。
所谓“好”,指的是这笔单是否和手头的系统派单有配合,能够让骑手连挂好几单,或者单子来自骑手刚好熟悉的特定商家、地区。当然更常见的是,有些单子因为客户出价、商家补贴原因,给的钱特别多,距离又特别短,这种是很直接的有赚头,谁也不肯相让。
上午 11 点 8 分,周八的手机响了。有人点了一杯奶茶,从水东街口送往汀州九路的一家酸菜鱼店。它孤零零地出现在周八手机的派单界面,周围的骑手都围了过来,童水荣扒过他的手机看。
“没返程单,很亏的,我是不去。”一个高个子骑手“呵呵”地笑。
“我早知道点下线、不让系统派的!”周八懊恼。
“一个人的单,你送不了都给我。”童水荣捧着手机,伸手为周八点了转向。把单转给自己。周八笑着骂了句王八蛋。
童水荣喊我出发,我熟练地跳上车。开车前,童水荣为自己披上雨衣,他用一根宽大的布绳把手机吊在胸前,手机下面连着一条从裤兜穿出来的充电线,上方带着一条耳机线。耳机很是漏音,我听见有人在说书:“说书唱戏劝人方,三条大路走中央……”
取了奶茶,童水荣把饮料盒撂在脚踏板上,他从不用外卖箱,所有外卖都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在送餐路上,老诚骑车迎面驶来,他们相互挥了挥手。在擦身而过之后的几秒,童水荣忽然大声喊:“我替你送!”
在背后,我听到老诚的笑声。
奶茶是酸菜鱼店的老板点的,给老板送去奶茶后,童水荣马上接到一单酸菜鱼,送往水东街口的一家律师事务所。这是童水荣预料之中的返程单,他知道这家酸菜鱼在什么时候受欢迎。
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我会和这些老板聊天!这根烟是酸菜鱼的老板给的。”童水荣吸了口烟。
雨势在加大,细密的雨水渗入衣服,带来难以驱除的寒意。我们驶入小巷,在宽不足 5 米的窄道上,童水荣仍保持着 30 公里每小时以上的速度向前,遇到人时又把速度猛地降到 10 公里每小时,每次急停都几乎能把我甩下车。
在我的笔记本中,童水荣中午的送单轨迹是这样的:12 点 24 分,距离送达时间还有 3 分钟,童水荣逆行进入地下停车场,从负一层乘电梯上楼,完成中城投广场龙都的外卖单;12 点 32 分,他跳过了截止时间更近的一个订单,把拌面送给了城门口中巴车前的女人。这趟车是往返县城和童坊镇之间的中巴车,一天只有 4 趟,中午一趟在 12 点 35 分发车。童水荣知道这一点。
下午 1 点 23 分,童水荣经过自助银行时,门口停着一个骑手,坐在车上,看到童水荣就喊:“你上榜了!”
童水荣停下车说:“早知道我不去送刚刚那单。系统瞎眼的,不给你。”他的声音比之前大很多,他更兴奋了。
说完,童水荣伸手扒动骑手的箱子:“有单不送!把单给我!我看看你的箱子!把你的东西送给我。”
钱是骑手们常讨论的话题。和其他话题一样,他们保持着一种特别的分寸感。他们讨论怎么更省钱,也讨论怎么挣钱。童水荣是个很典型的例子。他有时不愿承认自己挣钱少,很高傲,有时又夸张地说自己“分文未入”。你不可能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准确的数字。
下午 2 点,骑手们在讨论骑车用电省钱还是用油省钱。童水荣路过时,说了个比喻,让所有人大笑:“要是你每天像我一样跑 40 单以上,就用电动车,但你知道换下来的电池,我会怎么做吗?我一脚踢到太平桥底下!”
童水荣做了个踢的动作。一群上学的高中生走过我们,几个女孩露出尴尬的神色,童水荣像是没看到一样又踢了一脚。旁边一个看短视频的骑手忽然拿起手机,点了两下,跨上车走了。
童水荣掏出手机:“哎,没抢到。”
这个时间点的单少了,有人抱怨:“我就不该这个点出来的。”
童水荣很快地说:“对,你晚上也不应该出来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你在家里睡觉最好了!”
下午 5 点 17 分,前往麦当劳取餐的路上,童水荣忽然问我:“累了没?”
我反问他:“你今天干到几点?”
“我想干到几点,就到几点,我昨天是凌晨 1 点走的。”他等交通灯时说,一边和一名协警打招呼。
在外卖员招募的官方网站上,外卖公司为众包骑手打出的口号是“时间灵活,随时接单,结算便捷,随时提现,还能冲单”。3 年前,这句话可能是真的,但在今天,这些口号背后是重重限制:随时接单成了必须接单,不接,系统就会减少给你的派单;结算被加上了有限的次数,就连商家超时的上报都有限次数,而且骑手还要缴纳保证金;至于冲单,则正在各种外挂、基于大数据的技术性更新面前变得日益繁琐。
在长汀县城,每个众包骑手都知道,要想挣钱,付出是第一位,付出精力、时间,甚至付出风险。在此之外,掌握技巧可以帮助他们提高效率,有些技巧是随着日积月累慢慢掌握的,比如城市里的捷径,或者要在哪里等餐,什么时候应该放弃,什么时候应该沟通,如此种种。
在付出和技巧的背后,是被每一个骑手祈求、怀疑、谩骂、夸赞过的系统。
在我跟着童水荣跑时,听到的骑手对话总是方言,但说到“系统”这两个字,方言就变成了普通话。系统像插入语句中的外来词,醒目地挂在他们的嘴边。
对中规中矩的骑手来说,系统就是一切,犯了错,要找系统,想要单,还得靠系统。最后,他们要依据系统派的单来规划整个送餐路线,单之间是有明显性价比区分的,有些单性价比不高。如果系统总是派这种单,那么纵使是童水荣,也没法保证自己在排行榜上的位置不下滑。
晚高峰时,我已经感到有点疲倦。童水荣还很有活力,他一步 3 台阶地跳上位于 2 楼的麦当劳。麦当劳的外卖柜是透明的,一面是骑手取餐室,一面是中央厨房,童水荣隔着外卖柜喊话,让他们给自己多拿几张餐巾纸垫着,说:“饮料太多,怕相互压着”。
很快,有人把一沓纸递了出来。这时,我犯了个错。我误以为递出来的是餐,随手关上了外卖柜门。童水荣大声喊:“别关!你干什么!”
我已经把柜门关上了。外卖柜门要口令才能打开,童水荣只能重新和工作人员商量,他没怪我,而是开始咒骂系统。很明显,系统没有考虑过这种情况,其他单的时间也依然在流逝。
在童水荣嘴里,和系统连在一起的修饰词,常是“傻 X”和”瞎眼”。
从麦当劳出来,童水荣一直在用这两个词形容系统。在他断断续续的跑单过程中,和骑手们擦身而过的短暂片刻都在说这些话。
晚上 8 点 24 分,童水荣回到金碧路 42 号的奶茶店。周八也在这个地方,他和童水荣几乎保持同样的节奏。
我们进门时,周八正在对身边的骑手说话:“系统瞎眼了,尽给我派预定单,我才扔了一个这种单。”
那名骑手用拇指关节敲着屏幕,说:“你这儿全部(单)都来回两次,是不是系统派单量和完成总数有关系?我 10 月份到现在 350 单。”
童水荣带着水汽闯进门,听到了他们的话,立马说:“你 350 单挣了多少?我最高被系统推过 1 单,我收 35 块钱,可惜是单飞!”
骑手羡慕地叹了口气,他抱怨系统不近人情,把商场和拉面店的“垃圾单”混在预定单中派给他,这种单“抢了给 50 分钟,取货要 20 分钟,手里超过 5 单必超时”。而如果拒单,“两次就给你踢下线”。
这种单接得多了,他都懒得跑。懒得跑了,单量自然也就少。
“你还是懒。”童水荣看了眼奶茶店的柜台,一个女人在那忙碌。
“你呢?你不懒,但你还能跑多久?短命鬼!”周八说。
童水荣没说话了。等到取了奶茶,他带我上车时,我才听到他在嘴里很模糊地说了一句:“我想跑多久,跑多久。”在风中,这句话显得有些虚弱。
童水荣花了很多时间琢磨系统。大体上,系统面目模糊,无处不在,而且无懈可击。能操作的只有系统之中的人。从客户、商家到骑手,甚至包括自己。童水荣的策略,就是在人上下功夫,他发挥自己的口才和略带戏谑的性格,在系统中钻出一个口子:他不会拒绝商场的单,他熟悉商场,他还认识商场里面的人。他能记住固定客户的订餐轨迹。他的朋友很多,他和交警打招呼,能喊得出好多店长、骑手的名字。通过人情,他让系统逐渐变成可以利用的手段。
即便有了这些手段,辛苦于常人的付出仍然是必要的。晚高峰是童水荣最拼的时段,他背着七八单飞驰在路上。对很多外卖骑手来说,月入上万是过去式,但在童水荣看来,这仍然是可以去接近的目标,只要够努力,就能做到,成为单王。
按照系统规则,每个月,在 700 单之前,骑手每跑一单的收入是 4 元;在 700 单之后,每跑一单的收入是 5 元。童水荣把这个数字拆解开,给自己定下了每天 60 单的目标。午晚高峰是单子的主要来源,按照系统配送的标准,1.5 公里范围内,商家出餐时间加配送时间是 35 分钟。2.5 到 4 公里范围内,商家出餐加配送时间是 45 分钟。4 公里以外的订单是 60 分钟。童水荣自己也算过:“听起来,一个小时 7 单还可以吧?9 个小时,就是 63 单。但真相是,现在没这么多单子送的,你要送 60 单,得跑 14 小时。”
换句话说,一个骑手就算成为“单王”,也并不意味着他拥有驾驭系统的能力,系统无法被欺骗。体力和智慧能帮骑手适应系统,但最终,考验一个“单王”的,总是时间。
我采访的所有骑手公认,童水荣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能日复一日地投入时间。这种投入不是用有毅力和能坚持可以概括的。在和童水荣跑单的过程中,我意识到,他把送单看成了另外一种更刺激的生活。
这种生活带有游戏的色彩。他在玩一场在严苛规则中挣钱的游戏,为此,他发挥才智,在骑手和飙车中寻找刺激,他知道如何让自己兴奋起来,并把这种兴奋转变成每天跑 14 个小时的动力。
这是童水荣在系统中看起来“游刃有余”的根本。他凭借头脑、热情和交际能力,比其他人更能适应规则。在我看来,他的秘诀是一个字“忍”,他找到了很多帮助自己忍下去的办法。他和他所处圈子里的骑手的关系让我印象深刻:他们有固定的偷闲地点,每个人有独特的外号,也有很多私人的粗俗笑话,大多数时候,都是一群人盯着一个人的手机看,“转单”是他们相互要挟的玩笑,他们看排名,比单数,猜测系统规则和分析单子派送的性价比…… 这种连接是他们有力的一种精神支撑。
但是,这种支撑能持续多久?没人能只靠精神在每天投入 14 个小时以上的职业中长期坚持不倒。人总是会被时间打败的。
童水荣避免面对这个现实,但总有些瞬间会戳破他对生活的想象,比如周八的那句话。童水荣的“想跑多久,跑多久”其实是一种自我欺骗,他知道他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每天用 9 小时就跑完 60 单,他如今要跑 14 小时。
我们希望找到“那些在人与机器的战斗中发挥人类智慧光辉的人”,现在看来,这是一种过于一厢情愿的英雄主义。我们不愿意接受现实,但现实滚滚向前,并不在乎我们的想法。我找到了童水荣,他看起来在某些瞬间用智慧和热情战胜了系统,但那又怎样呢?这是一场漫长的角力,而结局是注定的。系统不会疲惫,但人会;系统不会衰老,但人会;系统可以持续不断地迭代,坚定地运算,一天比一天高效,甚至系统之间也在竞争,但人难以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中不断突破,人的上限就在那儿。或许,一个骑手可以赢得每一天的战争,但在这场战役中,他不可避免地会走向失败。
晚上 11 点,由于台风的影响,雨点像尖利的石子一样冲我的脸呼来。我们看似势不可当地飞驰在路上,却也受到来自外界同样力度的阻力。童水荣注意到我有些咳嗽,在三元阁的麦当劳前,他把我放下了,至于他自己,他要趁着雨天多跑一会。
在手机上,我看到他的排名正在被超越。
他走之前,我问他:“成为单王,有什么技巧吗?”
“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,没有别的了。”
(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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