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：触乐 （ID：chuappgame），作者：祝思齐
开发者和他们的游戏，该怎么办？
豆豆决定停止开发《只兔 2》。
《只兔 2》的前作是 2D 像素风动作游戏《只兔：不灭的勇者》。因为玩法主打拼刀，设计上有独特的江湖风味，更新和修 Bug 也勤快，游戏尽管体量不大、宣发也有限，仍然收获了不少喜爱这类独立游戏的玩家。豆豆没有统计过具体的玩家数量，不过在 TapTap（这也是他宣发的主要平台），《只兔》的关注量超过了 232 万。
《只兔：不灭的勇者》于 2023 年 3 月在 Steam 上线了完整版，目前版本已经非常稳定。2024 年 1 月，豆豆开始为续作做准备：画面升级，从像素风变成了 2D 位图，相应的绘图工作量也有所增加。但豆豆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，因为他从 2019 年起，就一直用一款国产引擎“唤境”开发游戏，从早期各种尝试，到后来的“只兔”系列，他已经对引擎能够实现的各种功能非常熟悉。
但他没有想到，偏偏是引擎出现了问题。今年 3 月，豆豆和同样使用“唤境”的其他几位开发者发现，引擎的客服不再回复问题，官方网页无法顺利打开，下载渠道也从 Steam 下架。3 月中旬，豆豆从内部工作人员口中得知，“唤境”很可能不会继续运营。
这使得开发者们陷入了一种焦灼的情绪。唤境引擎的特殊之处在于，使用它开发的游戏，所有的数据打包都要通过引擎搭设的服务器在线进行。不仅如此，玩家在本地下载游戏之后，每次打开都要进行一次在线验证。如果引擎彻底终止运营，这些已开发和正在开发的游戏都会停摆。
目前，唤境引擎官方在公开场合依然保持着沉默。
打开唤境引擎网站，最醒目的地方写着它最大的卖点：无需编程，人人都能做游戏。不仅如此，作为一款国产引擎，它的所有教程、界面以及功能描述都是中文的，门槛非常低。这也是很多开发者最初选择它的原因。
2020 年，豆豆接触到了唤境引擎，当时他还在读研究生。他是画漫画出身，曾经尝试用 RPGMaker 给自己的漫画做了一个剧情向的 RPG 游戏。后来，他并不满足于 RPG 这个类型，就转而去学 GameMaker，也是一款主打 2D 游戏开发的免费引擎。
“但 GameMaker 需要编程，涉及到一些代码。我当时就很头疼这个。”豆豆说，“我就在网上搜，有没有和 RPGMaker 类似、但又能做其他类型游戏的引擎。”搜着搜着，他在B站上看到了唤境引擎的教程。
唤境引擎有多容易上手？“它把所有条件和动作都用中文描述写出来了，只要你逻辑够好，就能做出想要的功能。相当于你先选一个条件，再选一个动作，就可以完成一条事件。”豆豆举了一个例子：要实现游戏里的攻击掉血效果，只需要在条件里选择“某个东西和某个东西碰撞”，再在效果里选择“血量减 1”，就能够完成这个事件。整个过程都是中文描述，没有任何理解门槛。而在其他引擎里实现同样的效果，很可能需要用到代码和函数。
使用者大雄也认同这一点。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家公司的前端程序，在 2020 年“居家”期间对制作游戏产生兴趣，从而接触到了唤境引擎。“它本质上有点像那种少儿编程，用一种蓝图的方式把功能拼接在一起。”大雄说。在这种低门槛的前提下，不少主流的 2D 游戏，像是卡牌、塔防、自走棋等等，唤境引擎实现起来基本都没有问题。
“假如你是一个美术或者策划出身的开发者，代码能力不是很强，就很适合用唤境去快速做一个 Demo 给投资商看，学生也可以用它做游戏项目给老师看。”大雄说，“当然，它也很适合纯‘小白’入门做游戏。因为不管用什么引擎，做游戏都得掌握两个基本技能。一是思维方式要符合游戏逻辑，二是对应引擎的用法，或者说代码语言。唤境引擎不需要代码，但游戏逻辑和其他引擎是一样的。学会这个思维方式之后，转去别的引擎，只要学习对应的代码就行了。”
不过，大雄同样指出了唤境的问题。“它的功能太容易达到上限了。”他评价，“最大的短板就是只能做纯 2D 的内容，3D 效果一点都做不了，也不能做联网功能。我后来碰到客户想要做比较商业化的游戏项目，就直接转向了 Unity 这样的商业引擎。”
从游戏行业内人才招聘和培养的角度来说，使用唤境引擎的经验在大部分厂商看来也不算有效。一些开发者用它做出了相当不错的作品（在唤境社区内部，《只兔：不灭的勇者》这样广受欢迎的作品被称为“头部产品”，在官网上做了重点展示），但如果以此类作品去应聘，用人单位不一定会认可背后的技术含量 —— 因为使用它的确不需要太多技术。
在豆豆社交主页的评论区，持有类似观点的人也有不少。他们认为，选择唤境引擎的开发者是“图方便”，自然就要承担风险，只有学习使用目前市面上受广泛承认的商业引擎（比如 Unity）才是正经路子。而且大环境下，国产引擎的技术实力本就不足，不稳定也是自然。
然而实际上，唤境引擎的受众当中，有相当一批人并不是以专职做游戏为目标的，所以才会被“无编程、易上手”这样的宣传吸引，没有意识去深究背后的风险。
与豆豆的经历类似，血樱也是漫画家出身，她使用唤境引擎的目的也与漫画有关。“2019、2020 年左右，很大一批漫画网站状况不是很好，左砍右砍的，又没有稿费。我们有一部分画漫画的找不到地方连载，又想把后续内容做出来，不少人就会选择做成 AVG 游戏。”血樱说。
刚开始，橙光是很多漫画家的第一选择。但橙光有明确条款，制作出来的成品版权归橙光而不是作者本人所有，这一点劝退了大部分作者。兜兜转转之下，排除了很多“用不明白”的引擎，血樱选择了唤境。
“当时最大的感觉就是官方教程做得特别完整，不用再自己专门找其他的地方学。”血樱说。起初，她跟着网页上的范例学习，后来又进了官方的“学习群”。群里有不同的游戏分类和级别，比如 AVG 初级班、AVG 高级班。每个班会给学员发任务，学员做好了 Demo，提交后就可以升级。如果遇到问题，群里还有一些技术人员“助教”在线答疑。
这些“助教”并不是唤境的员工，而是志愿者。大雄就曾经当过这种“助教”，他回忆，那时每星期都会有一两百个新人加群，十分热闹；但后来，由于官方功能迭代一直没有实现一些呼声很高的功能，不少通过唤境入门、逐渐掌握了更多开发技术的人，又逐渐放弃了它。
大概花了 1 年时间，血樱用自己的漫画素材陆续做出了一些剧情片段，供她的读者尝试。不过很快，她放弃了唤境，一方面是因为她的工作重心还是在漫画方向；另一方面，她发现唤境并不适合做 AVG，很多 AVG 的基础功能它都支持得不是很好。
比如说，AVG 最重要的是立绘，但当血樱将透明底 PNG 图片置入唤境时，图片边缘总会有处理不干净的锯齿；AVG 的立绘需要通过替换图层来改变人物表情，但唤境仅能支持“整图替换”。要实现这些额外的功能，还是得自己写命令。虽然不像写代码那么复杂，但时间长了，血樱还是觉得复杂。
“可能大佬能做出来吧，我们那群菜鸟在群里就没有讨论出什么。”血樱说。
对不同的用户群体来讲，唤境的优缺点都很明显。而所有使用者都面临着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，也是这次“引擎跑路”造成麻烦的根本：不论是开发者还是玩家，制作游戏还是体验游戏，关键操作都需要使用官方服务器在线完成，一旦服务器关停，开发者不能继续制作游戏，玩家也无法游玩以它开发的游戏。
同时，唤境引擎不开源。“所有东西都是封装好的，不是开源的。”大雄说，“这和 RPGMaker、Godot 这种老引擎，甚至 Unity 都不一样。如果官方‘跑路’，用户很难自己按照需求去理解和更改里面的内容。”
还有开发者担心数据安全 —— 把自己的资源上传到服务器本身就带有一定风险，还可能产生原创图片、文字被侵权等问题。
不过，对于选择了唤境的开发者来说，他们是在不同的条件中权衡。血樱并不把游戏当成本职工作，她对于上传资源至官方服务器的做法也有过顾虑，但比起橙光“扣下作品版权”等条款，唤境的要求也没那么不可接受。而且，她在制作游戏时并没有长远的打算，也不曾想过“引擎也会跑路”这件事。
豆豆在《只兔：不灭的勇者》变得大受欢迎之前，也很少考虑引擎的风险。而作品成功之后，他指望自己的游戏作为使用唤境开发的“头部产品”，面临的麻烦能够得到解决，“如果我的问题都没法解决，其他人就更没有办法了。”
“其实用户群体对于本地打包功能的呼声一直很高。不管是付费本地打包，或者单次购买引擎的使用权都可以。”大雄说。然而，官方客服虽然与用户群体的联系还算积极，态度也不可谓不好，但他们大多不懂技术，很少有用户能真正接触到唤境引擎的开发团队。
“之前唤境的迭代更新还是挺频繁的，一个月至少两三次吧，态度看起来很好。”大雄说，“但那些迭代都是一些比较细枝末节的地方，真正的痛点就是不给解决。”
不论如何，很多开发者依然选择继续使用它。至少在积极运营的那几年，唤境看起来真的“很良心”：3 位开发者在提到收费问题时，不约而同地表示“不知道它靠什么盈利”。用了这么多年，他们几乎没为引擎花过钱 —— 引擎本体免费，打包和发布也不收费，所谓的“初级班”“高级班”等 QQ 群，更像是老用户充当志愿者给新用户帮忙。
不仅如此，官方提供的“唤境用户激励计划”甚至还给发布到指定平台、质量和热度达标的作品发钱，这项活动一直持续到 2023 年。豆豆靠《只兔：不灭的勇者》拿了几万元奖金，自称“小透明”的血樱也获得了数百元。
血樱对唤境盈利的唯一印象是付费素材库。“你可以花钱买积分，然后用积分去兑换里面的素材。”而那个素材库也不归唤境所有，更像是与其他平台进行合作。血樱、豆豆和大雄都没有用过付费素材。
因为无法看出唤境如何盈利，在一些社交平台上，不乏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这家公司的言论，有人认为，它看起来就像是行业泡沫期靠烧钱抢占市场、再考虑合理运营的产品，迟早有倒闭的一天。不管当初的判断是否符合事实，当下的事态的确在朝这个方向发展。
唤境引擎的倒下并不是突如其来的。它更像是一个本就不太牢靠的木质建筑被慢慢蛀蚀，摇摇欲坠，原本住在里面的人只能陆续搬出来，等待着它最终垮塌。哪怕因为引擎本身的免费性质，开发者不会蒙受经济损失，但他们的作品确实陷入了“无家可归”的境地。
垮塌的迹象从 2023 年就开始了。9 月，社交网站上已经出现帖子梳理唤境引擎过去 1 年的异常状况：更新停止，广告撤下，激励计划不再举办，训练营不收作业，课程 QQ 群不再有新学员毕业。
2024 年 2 月，开发者们发现唤境官网短暂无法打开，后被修复。
2024 年 3 月初，Steam 上的唤境引擎下架，官方下载渠道关闭。
同月，有人公开在 QQ 群里提出要解包引擎，客服没有作出反应，似乎已经不再上班。
不久，有人发现一位唤境客服出现在另一个国产引擎 GameCreator 的开发者群中，同样担任客服。
唤境的 10 几个 QQ 群里愁云惨淡，开发者们开始行动起来，进行有限的自救。因为不再有官方下载渠道，大雄和一些人把原来的旧版引擎放到了网盘里，供有需求的人下载。但这无法从根源上解决服务器的问题 —— 要解决服务器问题，就要想办法把引擎解包，更改这方面的用法。但唤境的受众里本身就没有多少擅长技术的人，无人能够完成这项任务。
“大家其实没什么办法，引擎‘跑路’的事确实比较罕见。”大雄感到无奈，“其他一些主流引擎，比如 RPGMaker、Godot，甚至是 Unity，只要支持离线打包，还是能继续用。更何况这几个（引擎）本身就是开源的。”
“开发者没有应对措施。”血樱持有类似的观点，“我有个做 AVG 的朋友正在发愁。她的游戏上了 Steam，还是得通过唤境联网验证，现在很怕游戏以后打不开了。”
面对这种情形，豆豆采取了实际行动。购买《只兔：不灭的勇者》的玩家为数不少，如果因为引擎问题导致已经入库的游戏不能玩，“那肯定是一件特别不爽的事情”。他私下联系了唤境的一位联合创始人，得到的答复是 —— 引擎大概率会被放弃。
描述这次沟通时，豆豆表示“这人其实挺好的”，还解释了一些没能解决开发者痛点的原因。比如他们的确考虑过做本地打包，也考虑过把引擎转成单次付费、本地使用的版本。但这些都没能实现，因为“一些实际问题”。最后，这位创始人只能给豆豆推荐一些其他的可替代引擎，比如 Godot。
触乐尝试与这位唤境内部人士联系，但对方回复“不太方便说”。
豆豆就是在这时候中止了《只兔 2》的开发，不想冒着风险继续投入可能沉没的成本。这件事还产生了额外的影响：他目前在一所大学任课，教授游戏开发，使用的引擎也是唤境。现在，他得一边为了自己的游戏学习 Godot，一边把 Godot 教给学生。
“和新引擎还在磨合，就是用着不顺手。”这个过程让豆豆感到沮丧，“以往很多功能，我想到了，就能一下子做出来。现在想要什么，做着做着就发现和想的不一样，卡住了。学生那边也是，用唤境的时候做得很快，换成 Godot 就到处出毛病。”
豆豆正在适应目前的情况。“该学的东西还是得学，”他说，仿佛正在被迫补上几年前遇到唤境时跳过的“游戏开发必修课”。
目前，唤境引擎的服务器还没有关停，各种功能仍可以正常使用。所有开发者都在加紧打包自己的游戏，至少要把可保存的数据和已经制作的资源保留下来。但没有人知道哪天它会彻底停摆，悄无声息地消失。截至目前，唤境官方仍然没有对终止经营的可能性作出正式声明，或是给出服务器的解决方案。
不过，哪怕遇到了麻烦，至少豆豆、大雄和血樱都没有对唤境引擎抱有恶意，毕竟“国内做引擎这方面的团队本来就少”。人们提起唤境时，谈论的仍是它在 2020 至 2023 年间留下的痕迹：它积极地宣传低门槛、免费使用，让做游戏变得触手可及。在正常运营期间，它的确兑现了这些承诺，也为一些小微开发者带去了奖金和鼓励。
也许，唤境的崩塌更像是“生不逢时”，它可以算作是国产团队在引擎领域的新鲜尝试，只是结果不尽人意。只希望这次倒下后，留下的不只是残垣断壁，也有一个更利于低门槛引擎生长的土壤。
（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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